亚裔科学家们正重新审视美国梦

乔·拜登就任总统的两天前，纽约大学的Chunhua Tony Hu教授正在前往他实验室的路上。

简述

在针对亚裔的种族主义袭击以及政府打击与华合作的科学家的政策（包括“中国行动计划倡议”）背景下，在美国的亚裔科学家们正在思索他们是否在这里受欢迎。数位科学家表示，他们不得不对工作和生活做出改变，因为尽管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他们担心自己会成为攻击目标。这些最近的事件是长期以来美国亚裔受歧视的一部分。一些学者已经开始就这些问题大声疾呼，其中许多是第一次打破沉默。

从地铁口出来的那条小路带着他穿过纽约著名的华盛顿广场公园。自从2008年加入纽约大学以来，他已经经过这里数百次。

当Hu走到公园中间时，一名美国男子向他走近并试图递给他一份传单，这在纽约大学的城市型校园中很常见。像往常一样，Hu礼貌地拒绝了。

但是那名男子生气了。他开始大声喊叫咒骂。Hu回忆道：“他说，’你滚回中国’ 。”

该男子继续大喊大叫，Hu站着一动不动。最终，那名男子开始离开。一边走，他还用手做了个枪的造型，并作势向Hu开枪。之后，Hu意识到那名男子戴了一顶红色的帽子，上面印有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流行标语“让美国再次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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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震惊撼到几乎无法说话。他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个陌生人选择了他。“我长了一张亚洲脸，”Hu说。“他并不知道我是否是中国人。”

Hu是近来越来越多在美国遭受此类袭击的亚裔之一。非盈利组织Stop AAPI Hate（停止仇恨亚裔和太平洋岛居民）称，从2020年3月到2021年2月，美国亚裔群体报告了近3800起仇恨性攻击，包括言语侮辱、肢体攻击、侵犯民权、社交排斥的事件。该组织致力于解决针对亚裔美国人和太平洋岛民的种族主义。被报道的数字可能只占真实情况的一小部分，因为很多这样的案例没有得到报告。根据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4月份发布的一项调查，尽管歧视仇视亚裔的种族主义已经在美国存在了很多年，但亚裔群体表示近期袭击事件有所增加，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特朗普对新冠源自中国的仇恨言论所致。

对于亚洲科学家，尤其是东亚裔科学家，之前特朗普政府实施了几项对华裔研究人员产生了针对性影响的政策，而最近的袭击潮更使他们感到在美国不受欢迎。美国司法部在2018年发起的“中国行动计划倡议”表示，其目标是制止中国政府盗窃知识产权。该计划对与中国研究人员合作的科学家有直接影响，数名学术界人士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涉及指控包括未披露收入、未缴纳适当税款或在签证申请中有不实情况等。目前为止，“中国行动计划倡议” 在拜登政府的领导下仍在继续。特朗普的其他措施包括签证限制，阻碍中国学者和学生来美。新政府修正了其中一些，但至少有一项仍然有效。

总的来说，这些现状在亚裔教授和学生群体中营造了一种恐惧氛围，他们担心自己的种族或移民背景会成为攻击对象，即使他们出生于美国或已经移民多年成为了公民。

“这令人心寒。我不能改变我的背景。我不能改变自己的长相。”德州农工大学化学教授Wenshe Ray Liu说，他于2000年来到美国进入研究所读研。他一直在努力创造科学进步，并为美国造福。但与此同时，他说：“我估计一直都被视为外国人。”

Chunhua Tony Hu sitting on a bench in Washington Square Park. He is wearing a camera on his arm and carrying a whistle.

Credit: Andrew Seng

纽约大学的化学家Chunhua Hu在校园附近的华盛顿广场公园遭到言语攻击。自那以后，他因为担心自身安全而随身携带相机和口哨。

许多人希望拜登能帮助扭转局面。亚美公义促进中心的执行董事John Yang说：“政府清楚地认识到，过去一年来，我们社区一直对针对亚裔的仇恨和暴力行为表示担忧。” 但是，尽管拜登政府谴责了针对亚裔的种族主义和暴力行为，但并未成功地促使政府采取行动，例如重新审查针对亚裔科学家的刑事指控。

Hu说，任何人都不应该由于种族背景而成为被攻击的目标。这是他最终决定分享自身经历的原因。

他在一月份遭袭后，立即报告给了校园警察，但基本未告知其他人。“亚裔不愿谈论自己的负面经历，。他们通常会把这样的事藏在心里它藏起来，”Hu说。

但之后，Hu听说了其他针对亚裔的仇恨事件，包括3月16日六名亚裔妇女在亚特兰大的一起恶性枪杀案中遇难。Hu给他的朋友和同事们发送了一封电子邮件，详细分享了他的经历。他说，这些人对他都是支持的。一些亚裔同事甚至跟他讲述了他们自己的被袭经历，其中大多数从未被报道过。

许多人“不相信这里会发生这种情况，除非有朋友或熟人亲身经历过，”Hu说。 “如果我没有经历过被袭，我可能会和他们一样。”

早在特朗普上任的多年之前，在美国工作的亚裔科学家就面临着融入主流的问题，无论他们是在美国生活了一个月、十年还是一生。

无法融入

康奈尔大学化学教授Song Lin回忆起几年前开始求职时，一位教授建议他改用美国常见的英文名，因为外国名字会减少他获得面试的机会。“当我听到这个说法时，感到有些惊讶，”Lin说。

现在，Lin认为当年那位教授（也是移民）是真心帮他。他说，当美国人看到亚洲名字时，他们会主观认为会出现语言交流或文化问题。他怀疑这是大多数美国人都有但未曾不意识到的隐性偏见。

Song Lin standing in a lab in a blue lab coat and goggles.

Credit: Cornell University

康奈尔大学的化学家Song Lin暂停了与一位在华学者的合作，因为担心会招致过度审查。

西北大学化学系研究生Qining Wang说，当她和家人决定让她从中国来美攻读本科学位时，并没有想到过歧视或针对亚裔的暴力行为。但是现在这是她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她说，自己经常被问到“你真正来自哪里”。她说：“当人们这么问时，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探问什么。”他们是否想知道她现在住哪里，还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他们为什么想知道？

她在实验室里的感受大多不错，但她总是担心对亚洲人的偏见。例如，当她介绍自己的研究时，她会想到有其他中国科学家被指控捏造数据。因此她会多遍检查所有材料，因为她担心人们可能会对任何无心的错误做出一些有偏见的假设。

现在，她也像西北大学的其它一些学生一样，害怕因为是亚裔而成为攻击目标。在新冠大流行初期，她都不敢戴口罩，因为担心会引起注意，尽管她知道口罩能预防新冠。

她说：“我真的觉得我必须在某种程度上遮掩自己的身份。”

被针对的中国科学家

但是，缺乏归属感并没有阻止科学家们从亚洲来到美国，在这里追求职业梦想。和许多化学家一样，德州农工大学的Liu最初来美国是因为美国强大的科学研究实力。

“当然，当时美国可能是科学界最先进的国家，”Liu说。“我纯粹是出于这个原因来到这里，因为我想从事前沿科学。”

Credit: Mary Kang

由于他目睹了对亚裔科学家的打击，得克萨斯州农工大学的化学家刘雯Wenshe Ray Liu不再建议中国学生来美求学。

最初，Liu计划在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国。但是随着他在美国经历的增长，他意识到学术自由是科学成功的重要基础。“我认为这里是真正从事创意科学的最佳场所，”已成为美国公民的Liu说。

但是在过去的几年里，Liu的感觉发生了变化，因为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华裔科学家被“中国倡议行动计划”的调查和起诉所困扰。

当在该校化学系就读的一名来自中国的研究生受到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讯问时，Liu更是对此有了深切体会。刘说，这名学生本科所读的大学与中国军方有关联，但她本人对军事信息一无所知。

Liu说：“这种针对性很广泛。” “我真的开始担心。这往往会影响我，也影响我的研究。”

从事药物发现工作的生物化学家Liu过去通常会在获得大学批准的情况下，定期将样品发送给任何需要它们的人。现在他停止了这一做法，也减少了国际合作。他说：“我不希望以后有人用放大镜检查我。”

Lin还做了别的退让。在过去的几年中，他曾与一位在华科学家进行合作。他对大学和科研资金来源机构一直都非常透明地分享了该合作的信息。但是他在去年暂停了几个月的合作，直到获得机构项目主管的明确许可后才重启，即使合作不涉及任何资金往来。他说：“这真是如履薄冰的感觉。”

美国联邦政府目前正试图澄清有关国际科研合作的规则，Lin对此表示赞赏。他说：“保持透明总是好的，尤其是有潜在的利益冲突、合作、有偿咨询，诸如此类的事情。”

在开始任何与亚洲的新合作项目之前，Lin会先在美国寻找潜在合作方，以避免受审查的麻烦。“一方面，这是不公平的，因为这应该是有关科研项目的匹配度；不应该跟国籍挂钩，”他说。“但是同时，由于环境原因，我也必须开始考虑这一点。”

对Liu来说，审查也改变了他的招人方式。他曾经鼓励中国科学家来美国，因为他认为美国是进行研究的最佳场所。“但是现在，当我与中国学生和博士后交谈时，我不再这么说了。”

亚裔科学家统计数据

25％

2019年在美国的拥有化学博士学位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中，25%是在亚洲出生的。其中，54.3％是归化美国公民，43.2％是永久居民或临时居民。

72％

在美国的科学和工程博士学位拥有者中，72%在其博士毕业时是签证身份并在10年后仍在美国。这一比例通常称为“居留率”。

39％

2018年在美国被授予化学博士学位的人群中，39%是临时签证身份。

11％

2018年在美国被授予化学博士学位的美国公民和永久居民中，11%是亚裔。

1.8％

从2018-19学年到2019-20学年，在美国的国际学生总数减少了1.8%，这是自2005-6学年以来的首次下降。

资料来源：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国际教育协会，《国际教育交流之打开国门2020年报告》。

何去何从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副校长Roger Wakimoto说，亚洲科学家们早在新冠之前就担心自己的种族背景会成为目标。他说，在过去一年中，全美各地都爆发了对亚裔的歧视性攻击，“现在，一些担忧和愤怒已经变成了恐惧。”

尽管目前该校尚没有亚裔教授为此辞职离开搬走，但他觉得，如果对亚裔的偏见继续存在，流失人才在所难免。“在某个时刻，会达到一个突破点，他们会觉得实在受够了。美国不再是一个包容友好的环境，”他说。

过去，Liu曾拒绝过美国以外的工作机会。他说：“我之所以决定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喜欢美国的环境，也喜欢得克萨斯州的环境。但是现在，如果我再有机会离开美国，我会认真考虑的。”

Christine Keiko Luscombe and her mother looking at each other. Luscombe is wearing a wedding dress and holding a bouquet.

Credit: Jenn Ireland

化学家Christine Keiko Luscombe（右）将离开华盛顿大学，前往日本工作。这是她在婚礼当天与母亲的合影，她说母亲在访问美国期间遭受了歧视，特别是在经过海关检查时。

这正是华盛顿大学的材料科学与工程学教授Christine Keiko Luscombe今年早些时候做出的选择。她将于今年秋天离开美国，加入日本冲绳科技学院。

Luscombe是日美混血，在日本长大，自己认同为日本人。她说，当特朗普禁止从七个穆斯林国家前往美国旅行时，她开始“感到外国人不被欢迎”。当她看到中国学生和其他研究人员受到签证禁令和“中国行动计划倡议”的打击时，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对新冠的政治反应更加剧了她的担忧。尽管日本在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问题上有自己的问题，但她说，佩戴口罩这样的公共卫生指令永远不会成为政治问题。“在日本，公众礼貌程度高，互相尊重。”

她说，尽管个人因素是她决定离开美国原因之一，但“种族主义的愈演愈烈”也加速了这一决定。“其实一直都存在，但是现在变得更加明显了。”

不欢迎留学生

如果说有些已经在美国执教的亚裔学者正在考虑去留，那么很多过去可能会选择来美的国际学生和教授现在或决定不来美国，而是去政治环境更加友好的其他国家。

根据美国国务院的数据，即使在新冠导致的国际旅行限制令出台之前，在特朗普执政期间来美的国际学生人数已经大幅下降。在美国求学的国际学生中，来自中国和印度的学生人数最多。

A head-and-shoulders picture of Qining Wang.

Credit: Courtesy of Qining Wang

西北大学的化学系研究生Qining Wang表示，她最近觉得不安全。

巴斯大学的经济学家Patrick Gaule研究过美国高校化学专业的硕博生群体。他说，从历史数据上看，大多数国际学生在获得学位后选择留在美国。在一份尚未发表的最新调查中，他提出，在特朗普执政期间，愿意留在美国的国际学生比例有所下降。在2020年大选后，比例稍有反弹，但目前断言是否会回到特朗普前的状态还为时过早。

西北大学的研究生Wang说，现行的移民政策使学生即使愿意也很难留下。她说：“我们必须在毕业后3个月内找到一份严格在我们学科范围内的工作。” 而她想找一份非研究型的职位。“我在美国没有这样的机会。”

一些不考虑职业转型的人才也选择离开美国。其中一位是某常春藤盟校化学系的前博士后研究员，他最近决定返回中国担任学术职务。由于个人原因，他要求本刊不公布他的姓名。

这位前博士后说，许多因素导致他返回中国。出差不便和家人很难获得签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他10年前离华赴美攻读博士学位以来，中国在科研方面的资金和其它支持有了巨幅增加。

他说，特朗普政府和“中国行动计划倡议”下的政治困难也有所加剧。他说，尽管他从未在美国受到歧视，但“看到过去一年的情况，国际科研合作可能会受到很大影响”。他希望“国际科学界之间的对话和相互理解将有助于我们应对人类共同面临的挑战。”

这些美国培养的高级科研人才选择回自己国家或转去其他国家，最终可能会削弱美国的科学生态系统。例如，Gaule发现，在美国高校化学专业的中国学生的期刊发表率相当于或超过美国公民或永久居民中的顶尖学生。这可能是因为，中国激烈的内部竞争意味着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脱颖而出赴美留学。他说：“那些最后成功来美国求学的学生是层层激烈竞争筛选后的优胜者。”

拜登在他今年早些时候提出的移民提案中承认，留住美国培养的科学家（通常是由美国承担费用）符合该国的最大利益。他提议为化学在内的多个领域的科学博士学位获得者提供更容易得到永久居留权的途径。各大高校希望将拜登的建议扩展到包括医学博士、生物学博士学位以及其它关键领域。

勇敢发声

亚美公义促进中心的Yang说，在“中国行动计划倡议”和亚裔被袭潮后，越来越多的美国亚裔科学家开始打破沉默公开谈论种族主义，许多都是第一次这么做。

他说：“对亚裔歧视和暴力带来的广泛恐惧激发了美国亚裔学术界人士的行动，因为他们看到了切身影响。” “很多学者和教授以前都没有那么积极地参与政治民权活动。”

亚裔学者及更广泛的学术研究圈的积极行动，在麻省理工学院机械工程教授陈刚案中有所体现。在“中国行动计划倡议”下，他因隐瞒与中国的往来、未披露中国银行账户以及在纳税申报表上提供虚假陈述而被指控犯有欺诈罪。

他的同事们迅速做出了回应，约200名麻省理工学院的教职员工签署了支持书。他们表示，其中一些指控是误会，因为陈刚只是做了科学家们每天都会做的正常研究活动，包括为学生写推荐信和从事大学批准的联合项目。这封信的结尾是：“我们都是陈刚。”

麻省理工学院的校长L. Rafael Reif在发给麻省理工学院社区的一封信中表示了对陈刚的支持，该学校还提供法律资助为他陈刚提供律师辩护，几乎没有其它大学这么做。Reif在信中提到这是整个亚裔社区所面临的困难。

“最后，对我们的华人和华裔美国人社区……。。。你们中的很多人跟我分享了你们在这个信任缺乏、猜疑泛滥的社会环境中的经历，这种氛围会让生活和工作变得困难、痛苦和心力交瘁，” Reif写道。“因此，我想再次明确指出，你们是我们MIT社区必不可少的重要组成部分。”

美国化学会前主席Marinda Wu出生于美国，她说亚裔不管在这里生活了多久都会受到歧视。她说：“不论你是第一代还是第十代（移民）。”（美国化学会是C＆EN的出版方）。

她正与美国华裔化学学会合作，商议如何反歧视。她说：“我不是民权运动主义者，但我现在确实认为站起来勇敢发声很重要。”

纽约大学的Hu说，他之前从未参加过政治活动，但是在受到攻击之后，他更加意识到对亚裔的歧视的存在，他需要大声疾呼。他参加了一次集会，在那里遇到了许多人，像他一样曾遭受种族攻击，而且情况更糟。“许多事件中，旁观者没有提供任何帮助。他们冷漠地目睹歧视的发生。这让人无法接受。”

Hu仍然担心再次被袭。他尽量减少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他买了一只口哨随身携带，还有一台袖珍相机，每次上下班出门时都会打开。

“我不再有安全感了，”Hu说。.

本文由Nina Sun为C&EN译为中文。英文原文在此。

Chemical & Engineering News

ISSN 0009-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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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裔科学家们正重新审视美国梦

作为美国化学研究界长久以来的重要基石，亚裔教授和学生们正在考虑自己的未来，因为这一群体近来遭受了肢体和言语攻击、以及美国政府针对与华合作的科学家的打击。

by Andrea Widener

May 20, 2021 | A version of this story appeared in Volume 99, Issue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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